第十二回 友谊深窗缝传仙札 春情荡樽前谐凤俦
却说玉坛一见是悦来,心上一跳,正要闪开,被悦来坐起床一把拉住道:“我这下贱的丫鬟,倒要认认你这没良心尊贵奴才。”连掐了五六把,复又揿倒在床,跨上身去躺住了,正要探手到玉坛腰间去掐。尤氏听见玉坛告哀的声音,便拖着绣鞋走过来道:“悦来你替他动真气么?他在东边自然说西边不好,在西边自然说东边不好,献殷勤的法门大概如此,似可不用与他顶真的。他说我的话还听得么?”悦来然后放了他起来。尤氏道:“我们虽然能彀原谅你,你可有脸面对得住我们否?”“我玉坛昨晚向你说的话,那一句不是拿你玩的?你还听不出话风,可算及糊涂的人了。”玉坛道:“我此刻实在对不住你们,不如请你们打了我几下罢。”尤氏道:“却没有这样便宜,且记在那里。此刻尚早,我们一夜未眠,必得再眠一眠起来。”便命玉坛同着悦来去睡,尤氏也就睡。玉坛到悦来房中,满面羞惭,百般赔笑。悦来睡后,玉坛因一夜虚席,心中甚不适意,意欲求欢,又恐悦来余怒未息,反受淡慢,只得躲在悦来的脚头睡了。一手握着悦来的脚,一手搭在悦来的腿上抚摩。悦来被尤氏解劝后不气了,此时被玉坛一阵抚摩,未免欲心渐渐上延了。明知玉坛有畏他之心,又不好露出轻相来,便道:“你昨夜与奶奶讲话之后,也分两头睡的么?”玉坛得到这话,计上心来,造言道:“奶奶比不得你,他肯愿情,不但不来责我,一样与我颠鸾凤,干一个春图上极有趣的事呢。”悦来道:“什么极有趣的事?讲出来与我听听。”玉坛道:“没有尝过此味者,说出来你不但不信,还不要听呢。”悦来道:“你姑且说出来。”玉坛道:“春图上有一幅名曰‘上下交征图’,是女人极受用的事情。”悦来道:“什么叫‘上下交征’?”玉坛道:“这个事却不是个个女人能干的,总要女人底下那一件东西生得来紧,暖香干浅,男人才肯干呢。”如你与奶奶两人,东西实在算紧,暖香干浅的了,正好干这个玩一儿。”悦来笑道:“如何办法呢?”玉坛道:“我前日给你看的袭十洲春册上有在内。”悦来道:“我明白了。定是那第九幅的玩一儿。我记得跋上有几句形容得来可羞可嗤,第三行内说什么‘口弄月箫,宛似清流吹竹。唇沾精液,还同赛外啖酥。上陵乎下,下援乎上,上下交征’等句,可是这幅否?”玉坛道:“一些不差,你可要干否?”悦来正是欲火难禁之际,便要缩到被窝中去试法试法。那知日上三竿,尤氏已经起来,隔着板壁喊玉坛起来料理家务。两人连忙起来料理家务。
玉坛料理家务后,到房中去换上了南华女史的冬景图。正在那里设果焚香时,被尤氏、悦来走来撞见了,玉坛一时说不出谎来,只得一一告诉了出来。尤氏道:“我们难得遇到这位同道的姊姊,既有灵验,我们正当亲近亲近的。今晚备一席祭筵在载阳堂后轩,请这位南华姊姊的小照挂在中间,再虚设一座位,我们三人陪着叙饮,原是我们同道朋友,似无不可的。”悦来道:“狠好。”玉坛喜出望外,就赶忙料理祭筵,安排一切。到了一更时,将前后门窗关锁了,三人先将小照拜了几拜,然后起来坐席。饮到三更后,忽闻窗外有女子笑语声音,复见窗缝中塞进一封书信来。三人惊起,不敢开窗。悦来走向抽了进来,拆开一看,不知什么大树叶一张,包封也是树叶。三人疑他是秋树,上写草书十数行,书曰:
自游庑下,八月于兹,每向窗前,三星是祝。祗缘阴阳间隔,把晤无由,怅咫尺之暌,违等山河之绵邈。兹蒙招饮,实获我心。无奈芙蓉正放花事,鞅掌日鲜,宁晷未能副命,遥瞻郝范心领。郇厨谢既不感亦罔极。兹呈吉祥十本聊奉怡情。又代缚不胜特来报仇贼三个,即系前诓骗未成之徒。今晚俱位饮酒同盟等事,该犯在窗外日一一听明。诸位声名紧要,诚恐被他宣扬出去。但该犯并无死罪,切不可伤其性命,只可喑其喉、瞎其眼,是或吕太后制戚夫人之一法也。率此奉达,并鸣谢悃,余容面春面述,顺候壶福不宣。贤妹夫人如胞,玉坛弟、悦来妹不另,均此致候。愚姊南华女史敛衽拜。
三人即开推窗子,执烛一望,树树皆花,暗花浮动,拍鼻沁心。照到墙脚下,果有贼人三个睡着在地下。尤氏道:“我们今晚饮酒同盟的事,他既已窥听明白,不便当着众人前开他供口,且唤人来将他捆住,放在空屋里,且到明日照南华女史之教治他便了。”一面收拾了残筵,一面开出去唤赵簋等进来,将贼捆住,关在空门屋里一夜。
到了明日,尤氏与悦来、玉坛商量道:“要制这三个贼,你瞒着众人,自己到药铺中去买了三钱喑药回来,冲入烧酒,押令他饮下肚去。然后将这三个贼交厨房里人去剔瞎了眼睛,送到瞽目院门首就是了。”玉坛一一照办,无庸细述。
到了十三日,尤氏约量何惠不久就要到家,连日赏玩这吉祥花也彀了,随与悦来替玉坛收拾行李,以及送的一切衣裳、银子、食物等项,定于十八日起身。外面只道玉坛亏空账上银子,不日就要逐去。十五日先行备酒饯行。坐席时悦来、玉坛俱不豫色,然尤氏道:“你两个总有些孩子气,今日送行,非寻常的送行,可比是办一劳永逸,冠冕大方出头的大事,是一桩极喜欢的事情。况所隔之路不满百里,所离之日不满百天,狠不必愁离悲别之事,专谈窃玉偷香的故事,几杯才是。”悦来、玉坛都道:“极是的。”兴致顿开,畅谈快饮,绝不题离别之事,专谈窃玉偷香故事。说到后来,三人欲火都焰,无奈六目之下未便宣淫。悦来最识窍的,便道:“我位子好似起了痧一般,这是要去眠一眠再来。”便走到自己卧房中去了。玉坛就抱着尤氏坐在自己腿上,一手挽着尤氏的腰,一手穿到尤氏衣裳里去,抚摩胸腹,渐将尤氏的裤子卸了下来,将把小肚肠送到小肚子进了,然后合唱长亭一套去送行之意。尤氏按着曲中的板眼,一坐一起,快不可言。一曲已终,欲火未息,玉坛又将尤氏抱到床沿上睡下,用手架起尤氏的两腿,随将子孙树种入虎门中,然后或推或挽,浑如御仆驾车;载掀载就,宛似农家播谷。风狂雨骤,办了一个老汉推车。才得入席,悦来也来了,手里拿着羊脂玉的鸳鸯暖手,一个系尤氏从前赏给的赏0,赠与玉坛为表记,玉坛爱之如宝,作揖道谢。尤氏心中也要让他与玉坛取乐一便道:“秀才人情从来纸半张,回我到那边房里去弄那一个活皮袋。”便走到那边房里去了。玉坛乘尤氏去后,便将一手伸到悦来裤裆里去,弄那一个活皮袋。悦来有意唱了一套佳期取。刚才尤氏与玉坛接小肚肠之意,每唱一个曲牌名,送玉坛皮杯一只,共送了十二口皮杯,悦来底下的活皮袋被玉坛弄得好似产妇胞浆水破了一般,然后两人同到里房来,去抹洗干净,复又在靠背椅上办了一个蝶恋花心曲膝而蹲子,上者动中取快,形如趯趯之阜螽挂腿。而坐于下者,静里偷欢,貌似天天之处士,雏凤翻于覆穴,出入难以自由,狂莺戏摘夫朱摘取凭其自便,咬牙闭目,何快如之,一度春风方才云散。然后两人同到那边房中去看送行诗,已经誊在笺纸上了。尤氏随手就赠与玉坛,玉坛就双手接阅。
诗曰:
一曲骊歌酒一觞,依依脉脉送君行。
相逢正是荼蘼白,赋别刚于橘柚黄。
不定浮云游子意,空留凉月断人肠。
归家复睹桃花面,莫负闲花旧日香。
玉坛看毕,声声称赞道:“此诗大有晚唐气味,句句有金玉之声,芝兰之味。但末两句诗虽如颇,不能识人,不要说闲花远胜于桃花,即使桃花远胜于闲花,我亦断不至于负此闲花;即使闲花厌弃我,我亦不肯甘心舍去。”尤氏道:“你不要着急,我不过白费心思,偶尔想到朱静庵代寒梅婢讽主的诗,套两句凑凑的,其实没有什么不信你的。”玉坛才不着急,便道:“天已明了,我们再到窗外去赏花一面,有何不可?”于是三人同到院中,但见一篱花韵,不觉新眼而清心。三径香风,真个涤尘而除俗。三人徘徊其间,如蜂蝶在花,恋恋不去,直至日上三竿,然后进房,收什一切家伙,各自回房睡觉。到了十七日晚上,玉坛将南华女史的小照请了下来,藏入箱中,以便带回供奉。当晚向尤氏先磕头辞了行,又向悦来作了辞行揖。尤氏、悦来含着泪安慰了一番,一宿晚景不道。十八日早上,尤氏假意查出玉坛的亏空,立刻吩咐赵簋、汪珍速将玉坛逐出。
闲文少述,玉坛到直一更,才得到家。在半路上,换了品级的衣裳,童氏一见,不胜欢喜。玉坛一见了久别的老婆,颇有新娶不如远归之意。而且第一日新穿了品级的衣裳,心中更觉高兴。从此夫妻之情更笃,这也不必细叙。
这里尤氏与悦来自玉坛起身后,心中好似失了至宝一般,两人口中非玉坛之事不说,心中非玉坛之事不想。行也是玉坛,坐也是玉坛;饭也是玉坛,梦也是玉坛;甚至梳头裹时也是玉坛;坐在溺桶时也是玉坛,如上了鸦片瘾一样。到了二十六日,何惠回来了,将前前后后的事,一一禀明,并将尤府回的书信,及一切礼物,一并交明。尤氏也将一切家事,以及驱逐玉坛的缘由告诉了何惠,何惠自然照旧办事。到了十二月初二日,尤氏借租账亏空为名,渐次将赵簋、汪珍一齐驱逐,换了一个唤黄仁,一个唤陶服,又添一个唤贾望。复将厨下人懒惰腌脏为名,尽行歇出,换了一个做菜人唤赖吉,又粗作人两个,一唤周配高,一唤吕惟扬。又添一个做针黹的妇人夏氏,素有淫行,而且贪吃食财,造言生事。即周配高、吕惟扬亦非善类,三人狼狈为奸,进门未满一月,三人的本来面目一齐出来了。尤氏甚恶之。这三人俱有卖身笔据,无从追价还身,只得存用。一日何惠向尤氏再三告老,尤氏心中虽喜,不便一说就允。便道:“我未尝不知你是有家有室、有子有孙、有田有地的人,心中原不忍留你服役了,无奈我这里又少不得你,不知新来这两个租上了如何?”何惠道:“倒还老成可靠,老奴可以保得的。”尤氏道:“既然可靠,我也不便再留你了,准你回去安享就是了。然而不必一时就去,在这过了年也不迟。”何惠道:“既蒙主母恩宽,赏老奴回家,已是莫大之恩,原不敢再有所请。老奴实因长孙择于本月二十七日完姻,如能回去得遇其事,出自主母格外恩典了。”尤氏道:“既有这喜,自然不好留你的。我还要写下一封禀礼,赏你面呈我爹爹,替你乞情放为出户家人呢。”何惠便跪下地去谢恩,磕了十几个头,方起来。尤氏便将宪替他择起身日期,一看明日就是大吉的日子,尤氏道:“你运气,明日就是吉日,尽可以赶得上吉期。”何惠更加欢喜,尤氏连夜修了几封书禀礼赏何惠喜封银二十两,又盘费二十两,格外酬劳六十两,又交些礼物带送母家。何惠不胜感激。到了起身时,何惠满面泪痕,尤氏亦含泪从载阳堂直送到大厅后轩,然后何惠又磕了几个头,告辞而去。
到了初十日,悦来向尤氏请示道:“十四日是奶奶的寿辰,如何办理?”尤氏道:“切不要题起,现在国丧未除,本来不便。况我尚无似续,有何趣昧?且俟明年承继了玉坛再议。家中面都不要吃的。”悦来道:“以足岁算来,原是明年这月十四才是。奶奶既因国丧、似续两事的原故,准其俟足岁之期大大儿热闹几天也是有趣的。”尤氏道:“现在的众人家俱不晓得我的生日,你切不要题起,省了他们来闹磕头,你也不许与我闹的。”悦来答应了“是”。到二十八日,尤氏唤齐了家人,开发押岁赏封银两,赏黄仁、陶服各二两,贾望、王氏各一两四钱,赏立据卖身的人侍茶、侍拂、周配高、吕惟扬、夏氏等各六钱。夏氏、吕惟扬、周配高三人心中大不慊意,怨恨在心。
转瞬年事毕,到正月初八日,悦来走进后屋,意欲招王氏交衣服洗。听得间壁房中夏氏与周配高、吕惟扬三人在那里议论主母,悦来便立定细细听,闻得夏氏道:“他那里是用人的骨头?那里像大户人家的女儿?抓紧了几个钱掂播两;不要说铜钱银子,旧衣旧服都不肯宽人家,就是一丝一缕皆如宝贝一般似的。”吕惟扬道:“他银钱倒不狠重的,只要看他待黄仁、陶服好不宽哩。”周配高道:“他自然看中了黄仁、陶服了,所以待他们格外宽些。”夏氏本是爱造言生事、说人家做贼偷汉的人,听见周配高说了此话,就捕风捉影,捏造多少话来了,便道:“他嫁到这里闲说有十余年了,直到如今,一个儿子不生,一定是在娘家时养尽了来的。我看他们一主一婢,满面斜面,都不是好娼妓。”吕惟扬道:“我们要出他的气是容易的,只要将偷汉名声宣扬他出去就彀了。”悦来转到窗檐下,向门缝中一望,见吕惟扬捧着夏氏的头只管亲嘴,周配高一手挽着夏氏的腰,一手探在夏氏的裤裆内。悦来听了一肚的说话,看了一肚的奸情,便去招着了王氏将衣服与他去洗。即便到尤氏房内,将方才所听所见之事,向尤氏一一禀知。尤氏一气欲绝,恨不得马上将这三个人来戡成肉酱方能出气。然尤氏最是有主见的人,便按定了心,想了一想道:“我有治他们的方法,必得这般这般才好。而且绝其宣扬,仍能在家驱使,以便长长磨折。”悦来道:“此法甚妙,将来还要给几回粪他们尝尝呢。”尤氏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即便将玉坛的住址开明,写了一封书信交黄仁,连夜起身去请。
到了初九日酉时,玉坛果然到了。叙了一切契阔的寒温,及商量处治夏氏等方法,各闲文可不必细述。玉坛当即赶到药铺中买了喑药回来,尤氏即晚将这三人一齐叫到上房,押令三人自己脱了衣服跪下,命玉坛一个一个将绳子缚得结结实实。三人俱不解是何原故。不知这三人的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